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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富士康到拼多多,结构之下的普通人还配活着吗?|特稿

赫兹 玫瑰赫兹RoseHertz 2021-03-04



在电影摩登时代中,卓别林所扮演的查理是一名普通工人,他在节奏异常紧张的流水线上疯狂工作,毫无间隙的劳作最终致使他精神失常,一见到圆形的东西就想用扳手上紧…查理的疯狂固然使人发笑,但其暴露的社会问题,时至今日也让人无法回避。


我们,今天这篇文章中的绝每一个人,我们都在面临这种结构化的问题…


一种机器


几年前我跟着我当时所在的媒体集团的主编去乡镇做田野调查的时候,它教我一个技巧,来分辨那种在流水线上工作过的农民工。这种分辨不难,这样的人,他在采访的过程中反应更慢,表达更加木讷。


2009年,中国农民工登山美国《时代杂志》封面,它们说:这些中国工人正在照亮人类的未来。



而事实上,在当时当刻的中国,那些工人们正在面临着一种极端惨烈的生存环境。当时,在富士康的流水线上,聚集了接近40万的中国廉价劳工。每天都有数千人在排队应征。


他们排成七八条长队,如果队伍不整齐,或者有人喧闹,这整条队伍都无法取得进场资格,在这几条长队中,运气不好的人会等待上七八天才得以进厂。那种普通人间,冷漠又残忍的内卷化其实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出现。


在资本面前,在结构面前,人,其实是一种很盲目的动物,而这种所谓的排队,其实是一种对人的服从性测试,是你能否变成一个在它们看来合格的螺丝钉。



如果你成功进厂,面临的将是每天六点准时接你往返于宿舍跟工厂的大巴,是每天10到12个小时的工作。在这十几个小时里,反复的,机械化的操作是要求你高度集中的,你不被允许交流、谈话,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一个动作,重复几百遍,上千遍。


一个上千平的厂房,你能听见的只有机器的轰鸣,人,是在那么机械化的活着。


如果你违反规定,你必须在下班后写一份检讨在几百名员工面前自我羞辱,你会被扣工资,你会被班头辱骂:你是废物!你是垃圾!这里不欢迎你!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你没有办法在这样的情境下谈及人的尊严,因为这种结构需要的只有你的完全服从跟高度的集中。



后来,在2010年富士康发生12连跳后,一位在富士康卧底28天的,叫做刘志毅的记者写下这样一段手记:


凌晨四点,我上完厕所贴耳在车间走廊的墙壁上,听到机器的隆隆声从四面传来,频率稳定不息,那是这个工厂的心脏,工人们每天就在这种固有的频率指配下工作、走路,吃饭。

我此刻明白了为什么我在没有人催促的情况下会在工厂的路上走得那么快、会在食堂吃得那么急,虽然并不舒服。你就像每一个零部件一样,进入了那条流水线,顺从于那种节奏,隶属于那个凌晨四点的心跳,无法逃离。



2010年1月23日,凌晨4时许,富士康19岁员工马向前坠楼身亡。

2010年3月11日晚9时30分,富士康龙华基地一名20多岁 的李姓男工在生活区C2宿舍楼5楼坠亡

2010年3月17日上午8时,富士康龙华园区一名田姓女子从宿舍楼跳下摔伤,其本人表示跳楼原因为"活着 太累.

2010年3月29日,富士康龙华厂区,一男性员工从宿舍楼上坠下,当场死亡,23岁

2010年4月6日,富士康观澜C8栋宿舍饶姓女工坠楼,仍在医院治疗,18岁。

2010年4月7日,富士康观澜厂区外宿舍,宁姓女员工坠楼身亡,18岁。

2010年5月6日,富士康龙华厂区男工卢新从阳台纵身跳下身亡24岁。

2010年5月11日,24岁的河南许昌姑娘祝晨明在宝安区龙华街道水斗富豪新村11巷某栋住宅楼9楼楼顶跳楼自杀身亡。

2010年5月14日,在深圳富士康龙华厂区北大门附近的福华宿舍,富士康一名梁姓员工坠楼身亡,安徽籍,21岁

2010年5月21日早晨5时许,深圳龙华富士康员工宿舍发生一名男子坠楼事件, 21岁,姓南。

2010年5月25日早上6.20在华南富士康观兰分厂,观兰镇樟坑径村一男子坠楼,.当场死亡,据悉死者叫李海,精加厂员工。

2010年5月26日23时27分在深圳市龙华街道富士康科技园C2宿舍楼有人跳楼。经查,死者贺某,男,汉族,23岁。


一种效率


几年后,那批如当年流水线上年轻工人一样境遇的,从乡镇涌入城市的年轻人,他们投身另外一个行业:外卖骑手。


在刚刚过去的2020年,因为疫情导致的失业,以及出行不便带来的巨大需求,无不加速着外卖行业的扩张,在今天,中国注册骑手已经逼近1000万人。



那批从流水线上更迭下来的人们,他们憧憬着所谓的自由,那种:我可以看看这个城市的风景,我的时间更可控,我可以不用面对那么多的领导的管控,而涌入这个行业。


而事实上,一位更有经验的老骑手告诉我,面对刚刚进入这个行业的新人,他们过来人要做的更多是降低他们的期望,告诉他们现实,以及这个行业风险。


他们面临的不再是人,而是一个个更加残忍的算法机器。那种看似没有的约束,却让每一个人被算法裹挟着滚滚向前。



一天里,他们能接到订单量最多的时间是11点到12点,他们得在这一个小时里接到七八个订单,并在下午1点之前完成。


在一个投诉扣100元的冰冷现实下,速度成为了一个外卖骑手一切的度量衡,没有什么所谓的“人”,只有生存,他们把这称为“跑单”,没有走路,只有跑,只剩下跑,拼命的跑。


你一定在生活中看过这样的匆匆背影,在这种匆匆中一切都被漠视,安全、规则、炎炎夏日、隆隆北风。


在安全被忽视的情况下,交警,其实是他们的保护者,而为了生存,他们又是骑手的对抗者,一种社会性被悲剧是,在这种算法,这种结构之下,保护他们的人,却被推向了他们的对立面。



我在敲定这个选题的中午,在我们公司的写字楼下站了半小时,我看到十几个外卖小哥的身影…他们在没有人管束与监督的情况下却那么努力的拼着命,看似互联网带来了一份更加轻松、自由的工作,却又有一种新的结构正在形成。


我想,这些人跟十年前在富士康的流水线上的员工是无异的,他们依旧在或主动,或被动的,成为一种巨大结构,一种工业机器下的,机械化的螺丝钉,日复一日的重复着一样的工作。

而差异呢?无非是他们走出工厂,或者说,互联网时代把社会变成了一个新的工厂,上千万人,正在变成冰冷的算法中,一小段渺茫的数据…


2017年4月6日23时50分左右,美团外卖员李某驾驶无号牌电动自行车在路口时,与小轿车相撞,抢救无效于死亡

2019年6月23日,在温州瓯海娄桥大发凯旋门旁,一辆水泥车与一名外卖小哥发生碰撞,外卖小哥当场死亡。

2020年9月,福建,一位外卖员在送达外卖,返回途中,踩空了楼梯,从而从楼梯上滚了下来,最后抢救无效死亡。

2020年9月29日,武进市钟楼区龙江路与水杉路的十字路口,一名外卖小哥在送餐途中遇车祸丧生。 

2020年10月21日,青岛一名19岁外卖员因过度劳累,脑溢血突发身亡。 

2021年1月3日凌晨,湖北省仙桃市一外卖员在送餐时与小区保安发生冲突,两人从口角之争上升到肢体冲突,外卖员被保安击打头部后倒地身亡。




一种生活


从富士康到外卖骑手,从996到拼多多女工的猝死,相对我们对一家有一家企业一次次的质问,今天我更想聊结构:一种巨大社会现实下的,束缚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的结构。不是跟风去辱骂一家企业,而是平和的反思。


拼多多女工猝死,真的意外吗?


资本残忍无情,而在这种结构之下的每一个芸芸众生的生命、尊严、身心健康,都在这种结构下变得不值一文。



几年前,我在北京工作,你们知道北京的华贸中心跟中关村,最难打车的是几点吗?不是下午7点,而是晚上11点,那才是我们最常下班的时间。十几个小时才是工作的常态。


有一天,我提出一个选题,叫加班水,红牛,咖啡,脉动,到底什么样的饮料才是最适合加班到深夜用来保持精力的?我们是否可以用一种像鸡尾酒一样的调法给加班来点乐趣?


这个选题被主编摁下,她说这不是我们企业秉持的价值观。我反问:“可是我这个月都是这么过来的呀?”



这些年,我们的劳动力从富士康的制造业,流向美团为代表的服务业,然后越来越多的人涌入互联网的职业浪潮,我们看似更体面,但请问,哪怕今天我们是在顶尖互联网公司工作,我们跟十年前在富士康流水线上的机械女工的差距又在哪呢?


我们从来没有直面过这个结构性的问题,我们在结构的裹挟下,每个人都想变得更快、更好、更强。但我们从来没有反问过,这个结构之下的人,我说的是“我们”,我们到底是什么?


我们变得适应这个节奏,适应加班,适应996,在这一切变得常态化的时候,并不说明这一切是对的。



在工业革命时,一个在当时的结构下,去工厂打工的童工,他也很适应,他也觉得这一切很正常。但一百年后的未来人,又会不会像我们今天看一百年前的童工一样看待今天的我们呢?


在北京的时候,有一次,我为了赶进度加班37个小时,躺在床上的时候,因为灌下了太多的咖啡跟红牛,我已经睡不着了,身体甚至开始轻微痉挛。好不容易,我迷迷糊糊的躺了半小时,接着在一阵心脏的剧烈抽搐中彻底清醒。那是我离死亡最近的一天。


事实上,在我身边,大部分的互联网从业者都或多或少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在互联网的明星企业中,这样的经历更为普遍。



在水泥城市里打拼的我们,永远抱着某种绝望而又悲观心情,我们深知自己逃脱不了疾病,于是,我们希望自己生病的时候有钱,有最好的条件去医治,这本身就本末倒置


我们会调笑着说:我要敷最贵的面膜,熬最野的夜。


是!你熬得起下半夜,但你熬得起下半生吗?


撕开这种结构,其实是一种质问,对社会、对资本、对企业:我们为了生活夜以继日,但除了被死亡叫停,我们还有别的停下来的方式吗?



2019年12月9日,上海发生一起程序员在办公区域猝死,是某业务线开发经理,年仅47岁。

2020年1月1日,44岁网约车司机跨年夜车内猝死,被发现时双拳紧握已经发紫。

2020年3月31号,知名前端技术大佬司徒正美在家猝死,年仅35岁。 

2020年6月8日,健康时报记者从江西省赣州市兴国县中医院证实,6月4日该院一骨伤科医生朱绍琼猝死,年仅40岁。

2020年9月9日,山东临沂费县睿文学校一初三男生在学校猝死。

2020年9月16日,小鬼黄鸿升被发现在家中猝死离世,一时间引得全网轰动。

2021年1月1日,《巴啦啦小魔仙》美琪的扮演者孙侨潞因心梗猝死,年 仅25岁;

2021年1月5日,时尚博主雅鲁藏布江女人在飞机上因心脏骤停离世,年仅27岁;

2021年1月7日,北京首钢篮球俱乐部前男篮队员韩崇凯因腹主动脉瘤抢救无效离世,年仅30岁:




说实话,这篇文章我没有办法结尾。


轴线太长,细节太多,能举出无数的例子证明这种结构性对人的倾轧的普遍,我国近几年的年轻消费者的咖啡消耗量飙升,而在我的学生时代,是不用为了赶作业喝咖啡的。


我们都知道这种结构迫使我们付出了什么,我们越来越多的情绪问题、越来越多的身体问题,无不是这种结构的映射。


作为一个写作者的困境是,我想找出一个答案,一个关于这种结构下的人到底是什么的答案,但我找不到!我甚至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视角对这个结构提出质问!但这种结构分明裹挟着我们每一个人不是吗?


最后,这个选题磨了很久,不知道怎么质问,不知道怎么寻找答案,于是我只能把这篇文章变成质问,用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来提告:


我们到底怎么了?



策划Editor | 赫兹


这篇文章当然希望大家的留言、在看、转发、支持了,但如果没有,我至少希望能在大家心里留下一颗疑问的种子。我希望在将来的某一天,这颗种子能生根发芽,来对抗这种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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